部分陈中华使用过的采访本。记者刘文嘉摄 |
大寒之后犹青青
谁也未曾想到,正当陈中华在采编一线干劲十足的时候,2006年6月,他突然被查出患了鼻咽癌。
老记者懵了。第一个反应是:我还有太多的事没做完啊。若干个酝酿已久的题目还没写,几十个农民提供的新闻线索还没调查,自己的文学作品还没有结集出版。死亡的阴云飘过天空,而脚下的大地上还有漫山遍野的庄稼等待收割。
他始终想不明白,始终不能接受。开始放疗了,低烧、头痛、恶心、呕吐,一天吐十多次,吐到虚脱。7月1日的日记中,陈中华写道:“今天对我来讲是最长的一天。生不如死,这回真是有体会了。”
7月7日,放疗第九天,老记者在放疗机上休克了。抽搐、痉挛、冷汗,已经虚弱得拿不住笔。“笔”离开了手,如同自己的灵魂被抽走,陈中华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由他口述、妻子记录的日记上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话:“我可能熬不过去了。”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陈中华在医院里遇到了一位年龄相仿的病友———农民王立国。老王是食道癌,食道切开一大块,腹部到颈部是一道长刀口,已经放疗了四十天,脖子被烤得乌黑。
老王是淄博高新技术开发区北石桥村党支部书记,豁达乐观。他说,俺那开发区搞得恁好哩,高速公路一下就到了。又说,俺那开发区书记真能干哩,带着俺这些个人干事。他知道陈中华是关注“三农”问题的记者,就兴奋地请他到自己村里采访。
老记者望着老支书,又仿佛看见了那大地上待收割的庄稼,秋风一过,层层麦浪。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机会,老支书却说:“没事,咱这个年龄是干事的年龄,只要经过这次‘血与火'的考验,以后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干事的年龄,“血与火”的考验。这话打动了陈中华的心。
陈中华的农民兄弟来探望他了。莘县东台头村的村干部乔永贵来了,莘县南周庄村的兽医周现芝来了,阳谷县农民律师周广立来了,莱州市王家村农民王振峰来了。
有一天,孙玉容回到家里,一开门就被绊了一跤,定睛一看呆住了:几十箱农民自家地里种的水果层层叠叠,摆满了整个客厅。
陈中华的多年至交、农民史朝旭来探望他。这个结实黝黑的汉子一进病房,就呆呆地坐在沙发边上,头低着,也不吱声,也不看他,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叫声“哥”,已是泪流满面。
过一会儿,他哽咽着说:“如果我能替你死我就替你死,有你活着能为我们农民干很多好事。”
这话更打动陈中华的心。他觉得自己的心头慢慢开了窍儿,属于一个新闻工作者的力量开始缓缓地复苏。
他开始准备战斗。口腔咽喉溃疡,食物无法下咽,就先上麻药,趁着两分钟的“麻劲儿”用力吃;吃饭过后口腔强烈疼痛,就用头撞墙分散痛感。最重要的是,他要自己像从前那样思考问题,像一个真正的记者那样思考问题,考虑社会、考虑大众,而不是考虑疾病。
他观察自己的病友。最小的病友8岁,是临朐农村的小男孩。他被基层医院误诊为鼻炎,耽误了半年最佳治疗期。陈中华的采访本上多了一个选题———《提高癌症治愈率,基层医院急需规范》。
最大的病友80岁,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来轮流陪护。一人生病全家忙,孤寡老人或者独生子女家庭怎么办?陈中华采访本上又添了一个选题———《专业的医疗陪护需要大量增加》。
他编辑自己过去的小说,梳理尚未来得及采访的题目,肉体的痛苦大浪汹涌,但他却临水照镜,看清了自己的灵魂。2006年7月20日,他颤抖着拾回笔,在日记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头发开始掉了,胡子不用刮了。
早晨,坐在院子里的条椅上,面对一片空旷的草坪,忽然想起当初保尔在疗养院里孤独面对大海的影像。这个影像曾经那么长久地激励着我。这次得癌症,又重新给了我面对它的机会。”
他又握住了笔,这次再没放下。日记中从这一页往后,全部是他自己歪歪斜斜的笔迹,“我要活着,哪怕做个残疾人也好———只要能继续写稿。”
2007年,经过癌症治疗的陈中华回到了报社,体重下降四十斤。领导、同事,谁见了他都说:“老陈,这次该好好歇歇了。”但陈中华知道,好不容易捡回的笔再也不能放下。
报社派特派记者组去天津采访农村住房建设情况,由于陈中华大病初愈,领导有意没安排他。陈中华当时就急了:“我知道你们为我着想,可是不让我写稿子,我更难受!”
到底去了,提了半箱子常用药。春寒料峭,长途奔波,到天津的头天晚上,陈中华流鼻血了。
流鼻血是鼻咽癌的主要症状之一,很可能是旧病复发的征兆。陈中华心里百味交杂。他思量到深夜,索性把心一横:既然来了,岂能半途而废?就是复发了也要先把稿子写完。
第二天,陈中华和逄春阶准备启程去天津小站镇采访。正准备上车,血又从鼻子里涌出来了。逄春阶马上说:“现在就去医院。”陈中华一摆手:“不用,你先上车等我。”
逄春阶忐忑地看着自己的老同事,只见他背对着自己,弓着腰,夹着采访本,擦拭鼻血。过了几分钟,陈中华转过了身:“没事,咱们走。”鼻子里塞着一小捻卫生纸。
陈中华在工作中度过了他的两年癌症康复期。仍然骑着电动车满城跑,仍然三天两头地“串街道、下乡镇”。病后恢复工作第二年,他就因为稿件数量和质量名列前茅,力拔大众报业集团“十佳记者”头筹。
采访时我们忍不住问他:大病初愈干吗这么“拼命”?
“就因为我的那些农民兄弟。”老记者平静地说。“他们对一个仅仅是采访过他们的、反映过他们心声的党报记者就有这么深的感情,我唯有继续写下去,才能报答他们的挚爱和信任。”
这话是他自己的话,但总觉得看着眼熟。后来想起,著名记者范长江也说过,一个记者,要有抱负。这抱负就是穷毕生精力研究一两个什么问题,而这些问题是从群众中提出来的。穆青说得更简单:勿忘人民。任凭时代变幻,陈中华秉持的认识,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记者 赵秋丽 刘文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