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终于未能熬到他的80岁生日,于戊子年十一月十三日夜去世了。
凌晨,我坐在父亲的床头,握着他的手,希望能将我的体温传递给他,多挽留他些时间,但人力终究难以回天。
一个人无论多大年龄上没有了父母,她都成了孤儿。父亲猝然离开,匆忙的连句话也没有留下。那一刻,我才明白,剧痛降临之时,并不是难以承受的痛苦,而是麻木,没有知觉的麻木。而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痛苦慢慢地发酵膨胀,由内心向外扩散。虽然努力去压抑,反而愈压抑愈痛苦——父亲离开我的最初一段时间,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度过的。
我也尝试着把这种情绪释放出来,在父亲离开后多次拿起笔来想写点儿什么纪念父亲。可是在那段时间,极端的忧郁和苦闷不能使我进入写作。我与哥哥们也是尽量避免触及父亲的话题,彼此都小心翼翼尽量避免触碰我们心中那个永生的遗憾。可是后来发现这是徒劳的,生活的细节中父亲的身影无处不在。他对我们的影响实在是太深了,毕竟,在与父亲共同生活的几十年里,那是怎样的一段幸福时光啊。
父亲的老家在吉林扶余,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跟随爷爷一路辗转来到了黑龙江。因为生活的艰难,父亲13岁就开始给地主当长工,常常因为够不着磨米机撒了几粒粮食而遭到地主的毒打。父亲15岁才有机会读了一年的小学。后来,偶然的机缘,父亲当上了供销社的营业员,他开始自己尝试着读书写字,并不厌其烦的练习珠算。父亲算盘上的工夫在当地供销系统内也是出了名的。
父亲在工作上是极为出色的,幼年的记忆中,父亲的奖状大大小小的挂满了四周的墙壁。在他工作的几十个年头里,多次获得省供销系统劳动模范、嫩江地区先进工作者称号。父亲对工作无比投入,他一生养育了我们兄妹五个,可母亲每次坐月子,单位给父亲放假都被他婉言拒绝了。以社为家——这就是舍小家顾大家的父亲。那时候母亲一个人要下地种田,要照顾我们兄妹几个,还要养猪养鸡贴补家用,即使在月子里,也要出去割猪草,母亲的腿疼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以至于长大后每次提起这事,我都对父亲耿耿于怀。
工作方面,父亲还有一样令我敬佩,那就是绝对地服从组织安排。因为工作需要,县社经常给他调换工作地点。父亲从无怨言,每到一处,都会把一个烂摊子治理得井井有条,而这恰恰是又要到另一个地方工作的开始。记忆中,我们全家经常要随着父亲辗转搬家。因为工作不固定,房子常常是临时借住的,简陋得冬天透风夏天漏雨,每到做饭时常有烟从炕席墙缝里钻出来。父亲和母亲便用黄泥和了麦草,重新修缮。那时候,一家人生活得虽不宽裕,但也其乐融融。
父亲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吃亏就是占便宜。这也是父亲一生恪守的至高无上的人生准则。父亲在供销系统工作了几十年,作为一名老党员,他从来不贪图便宜,占公家的一针一线,这在现代人看来似乎有些不可理喻。小时候,家离父亲的单位很近,我常常跑去看小人书,父亲每次远远看见我,连忙关上柜台的门,把我拦在外面。有时,我吵着要糖吃,拗不过,父亲只好拿给我,随后从自己的兜里掏钱补上。还有一次,父亲赶了很远的路去粮库卖粮,粮库的工作人员过秤时弄错了,父亲去领钱时才发现票子上多出1000多公斤,随后去找,工作人员态度蛮横,直到父亲解释清楚,那人才露出笑脸,一个劲儿的向父亲道谢。像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对于不义之财,父亲从不动心。父亲说人的一生最该做的就是帮助别人,急他人所急;最不该做的是贪图不义之财,见利忘义。是父亲的言传身教让我们懂得了人生最大的资本是品行,让我们学会了对人感恩,对己克制,对事尽力,对物珍惜。
因为大哥的缘故,父亲很早就退休了,赋闲在家,与母亲侍弄十几亩薄田。后来,哥哥们相继成家立业,父母也渐渐衰老,仍守着那几间老屋和十几亩田地,只是干起活来有些力不从心。那时,考虑到父母的负担太重,我选择了中师而没有机会读大学。十几岁起我就帮着父母做家务,干农活,即便后来参加工作到县城上班,每次回家,我都会抢着干活,尽管我知道,我走后,他们仍然要继续这种劳作,但起码可以让父母好好歇歇。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我成家后把父母接到城里。
父亲很疼我,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幼年的我多病,是在父亲的背上长大的。7岁时,父亲和母亲商量好要送我上学,可我一度习惯了那种满山遍野疯跑的自由自在的生活,躲在柴草垛里不肯出来,后来还是父亲硬把我背到学校。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我,因为我读过好多小人书,会讲很多故事,歌也唱得象模象样。可我总是逃学,每次午休回家,吃了饭就睡,常常睡过了头,迷迷糊糊被父亲背到学校,那时候父亲的背是我温暖的港湾。参加工作后,我和父亲的关系似乎有些疏远。可能是因为家里子女多,负担重,再加上短短的几年里,我被厄运纠缠着,父亲心情不好,常发脾气。而我天天生活在父母身边,又听不得他不休止的唠叨,结果父女俩常常是话不投机。
后来,我被调到离家很远的县城工作。一个人远在他乡,没有了父母的庇护,久了,才发觉原来父亲的唠叨竟是那么可爱。每次回家看望父母,临走时,父亲都要送我去车站。父亲老了,心脏不好,动作愈来愈慢了。慢慢的走,慢慢的说,每次于黎明前的清寒中蹒跚着送我上车,父亲总少不了絮絮的叮咛。
一年秋天,一个朋友去大连旅行结婚,她父亲笑着把他们送上车,可几天后,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她父亲悄无声息地倒下了,走向了另一个世界。我赶去时,满屋的人,却掩不住的冰冷,外面是灰灰的天空,枯黄的落叶,朋友在父亲的房里哭得死去活来,哑着喊“爸”,我的心里空荡荡的,一个念头紧紧地抓住我——她的父亲再也听不见了!忍不住流了一脸的泪。
一直不敢去想,有一天父母不在了,我走入这个世界的门户,走出这个世界的屏障是不是都会随之坍塌......
四年前,父亲得了一次脑出血,我和先生把他接到县城治疗,出院后恢复的还好,只是走路更慢了,而且再也离不开拐杖了。每个周末,我都要骑十几里的路去看望父母,为他们洗衣做饭。每次迈进家门,常见一屋子的黑,只小小的电视亮着,前面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垂着头打瞌睡。
父亲老了,寂寞了,晚年的他越来越流露出对儿女们的依恋。每次见我回去,总像个孩子似的,搬个凳子依偎到你身边,深情地看着你吃,看着你喝,听着你说话。我为不能时时守在他们身边尽孝而内疚。但我一直在用我年轻的生命反复祈求——但愿人长久。
父亲去世前一直在住院,大夫诊断肺心病引起的肺性脑,人常常处于半昏迷状态,时而被恶梦惊醒,说一些古里古怪的让人听不懂的话,已经很少进食了,不过大夫说可以熬过这个年。我每天守在父亲病床前,希望他能多吃点东西,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清醒的时候,父亲常常向我问起哥哥们什么时候回来?我知道他想远在外地的两个儿子,希望他们也能守在身边。母亲终究没让哥哥们回来,她想父亲可以熬过80岁生日,我们兄妹几个还计划着要给父亲祝寿。未能在父亲临终前让他见到远在外地的儿孙,成了母亲和我巨大而又无法弥补的遗憾。
那晚,母亲焦急的打来电话,说父亲状态不好,让我赶紧回去。其实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如果一切在母亲的可控范围之内,不会打我的电话的。我是一路哭着回到家里的,见了父亲的最后一面。只是父亲走的匆忙,没来得及给我留下一句话……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弥留之际曾多次喊我的名字。我知道,父亲最放不下的是什么,他希望我能好好照顾母亲。
如今,父亲长眠在地下。那是一片贫瘠的黑土地,它不长大树,只生长荆棘和野草,为乡亲们提供柴禾,为牛羊提供吃食。它虽然贫瘠,却竭尽全力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家乡人。它为父亲提供了归宿。它我心中写给父亲的无言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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