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又进入了四月。
极目远望,华北腹地的油菜花已经金灿灿的铺满了大地,杏花凋落,而红白相间的桃花、梨花正喧闹在枝头,任轻轻盈盈的蜂蝶渲染着早春乍暖还寒的丝丝残冬的气息。清明节探头探脑的已经无法遏止,它的即将到来,又勾动了多少个如我一样身处异乡的远方游子,无法平静而令心灵底片肆意张扬的缱绻神思……
我异常清晰的记得——一九九六年二月十日,临近春节还有八天,慈父猝不及防的突然去世,入土后铺天盖地的白雪张张扬扬、如群蝶一样纷纷洒洒的也像清明的梨花一样让人悠悠感伤。
办完后事返回单位,寒假结束,我与领导及同事六人紧接着去南方高校考察。适逢早春,新年的气息还在,而江南水乡已是一派青葱氤氲景象了。濛濛细雨中,杭州西湖断桥东面的堤柳已经点绿凝翠,弱柳扶风。
同事们都沉浸在春意葳蕤的欢快之中,可我看见此情此景并无一丝快乐,反而更生一种说不出的疼痛,心上如压了千斤铅块一样的沉重,这是以前全然从未有过的感觉。刚刚送走六十四岁的父亲,其实也是送走了一个时代。父亲像一棵给我们遮荫避雨的大树一样的轰然倒下了,从此,我们都好像没有了家的港湾的庇护,都成了无处栖落无枝可依的候鸟,都成了断了线的风筝,或者都成了无处停靠的船。
撕心裂肺的一幕过去不久,看见眼前初春复苏了的景物,想到父亲与我们已经永远的阴阳两隔了,我有着锥心的痛感与难以解脱的沉重。这就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吧。以前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去世时,可能是他们年纪已长,尽管也悲痛难耐,可全然没有这种痛彻肺腑般的揪心,这般思念。
已经记不得那次考察的具体情形了,那时候,只有挥之不去的对父亲的绵绵思念伴随着我的每一个晨昏。有时梦里会突然惊悸着醒来,有时是想象着父亲就在我的身边,父亲已是一根我永远走不出的长长的线,血脉的延续让父亲幻化的身影始终在我的视野里呈现。我无数次梦见我的父亲笑意朦胧地向我走来,甚至梦里有时候不相信他真的离去,一个蓬蓬勃勃的生命哪能瞬间就飘渺而逝,让心存敬畏的我们姐弟四人,完全没有等到在他耄耋之年床前尽孝的机缘。
然而,父亲走了,父亲确实是走了,走得那样的突然,那样的决绝,以至于他全然没有顾及他的妻子儿女的殷殷祈盼;他那曾经强大的、令鬼神胆颤的钢铁般的意志力和黄土地一样宽广的胸怀,在突然狰狞着爆发的病魔面前,就这样不堪一击的溃败了,退去时轻轻的、轻轻的像一缕飘渺而逝的轻烟。——是庸医的误诊戕害了他本不该早逝的生命,父亲像一缕清风眷恋着升入了天空,生命也在那一刻定格——一个刚刚修饰一新的农家小院,而今空空荡荡的没有了它的主人。
一辈子仕途坎坷又命运多舛的父亲,却有异常博大的胸襟,他心中装满了身边穷人的冷暖,时常给予慷慨的馈赠与施舍,却苛刻的心中始终没有他儿女们的位置,而有的只是对我们言语的鼓励和精神的盛宴。因为少时家庭贫困,父亲十四岁就充当了家里的顶梁柱,犁地、放滚,割草。上学前就已经会识文断字、替人写信。那是他从大户人家的石碑上的文字比划着写下的,回家后再去问教于先生。天赋与勤奋成就了父亲的才干,他写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更让人惊羡的是父亲的口才,只有两年半读书生涯,实质上博览群书,相貌英俊而风度翩翩的父亲,抗美援朝时参军当过部队文化教员,退役后做小乡书记,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抗洪排涝动员会时他綰起裤管站在桌子上作即兴演讲,曾经那样的富有鼓动性和号召力,为那个时代的年青女性所暗恋……
可是,十三年前,父亲却像一阵风一样走了,带走了无数的不解之谜和遗憾。父亲的生命之星黯淡的最后一天,于夜里十点二十二分在那座县城中医院大楼的三楼陨落熄灭了。以至于后来,多少次路过时我已经不忍再猝睹那块伤心之处,因为它能瞬间勾起我扯不断、止不住的泪腺,尽管今天旧城改造时它已经从这个县城的地平线上悄然抹去。
记得那天连夜扶柩回乡时,车到父亲工作过的上官镇北处,正在行驶的汽车却于村头突然熄火,司机正疑惑时,有片片的浓雾从车窗边划过,少顷而逝,车子又启动了。而此时,距父亲断气已经三个多小时,而他的两只手还是温暖如初的,没有僵硬。那时,时令已是在滴水成冰的腊月底了。妈妈哭着说,是爸爸想再看一眼他熟悉的地方啊……
后来,在我心情灌了铅一样沉重了整整一年之后,父亲就再也不来打搅,他已经轻飘飘的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渐行渐远,天堂里五光十色的日子可能已经让不安分且才华横溢的父亲驻足留恋,他的刚毅,他的任性,他的襟怀,他的善良,他的缺点,以及满满一橱柜的古今中外的书籍,似乎还留有父亲当年的体温;连不会再有的我们父子之间冲突时的怨怼也那样的让人回味、眷恋……
太阳銜山的冬日会让人想念起中午灿烂而温暖的阳光,一棵浓荫密盖的大树于夏日的轰然倒地,会让鸟儿和土地留恋;一个个性凸显的人的突然逝去会让亲人深深的思念;而我始终认为,父亲倒下的只是他平凡的肉体,不死的是一种蓬蓬勃勃、诲人不倦而执着向上钢铁一样的精神,而他不死的基因正汹涌澎湃在我们每一个子女的肌体与内心。
作者:丁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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