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心就像一湖静水投下了一块石子,水面一下子漾开,泪水就从心底无可遏制的奔涌出来。
母亲离开这个世界10年了,每每提起笔,想写一些关于母亲的文字,每一次都泪流不止,不能自己,终究没能成文。
岁月的河向前流淌着,冲淡了许多凡人旧事,我对身边的人和事也近乎漠然。然而对于母亲的思念却从没有过停歇,并且随着年轮的增长,母亲的影像在我心灵的底片上越来越放大,越来越清晰。
又是一年清明时,我点燃所有的思念和情感,透过弥蒙的泪水,循着杏花春雨的落痕,找寻母亲的踪迹。母亲真的去了那个叫“阴间”的地方了吗?不!不会的,母亲一定是在一个能看得见我们的地方注视着我们。她怎么会情愿离去呢?这世上有她依恋着的一切,有她辛劳一生耕耘的家,有她难以割舍的儿女情长呵!
母亲命苦,6岁没娘,8岁没爹,在哥嫂家长大。但母亲凭着她的聪颖和勤劳,支撑着大半个家,侄女、侄儿她带着,院儿里、地里忙活着,人情往来张罗着。尽管母亲在学校学业很是优秀,但也勉强读完小学。16岁时因为反抗哥嫂给定的婚事,独自一人偷偷爬火车去北京找她的二哥(因当兵留在北京)。17岁时由她的老师王洪儒老先生做主,嫁给了当年在母亲就读的学校做教师的我的父亲。
父亲勤奋笔耕,14岁就开始发表作品,时常有一些文学作品见诸于各类报刊,在当地是出了名的才子,而父亲的家也是出名的穷。祖父去世早,只有祖母领着父亲和姑姑过日子。据母亲讲,她结婚后做第一顿饭,掀开锅盖一看,锅是裂了纹的,母亲心里叹息却不露声色,去邻居家借了一碗面打成浆糊,把裂纹糊上,才为全家做了第一顿饭。日子虽苦,但母亲是快乐的,因为她有了自己的家。
在我的老家,谁家的柴禾垛高就说明谁家的日子过得好。那时候,吃靠自己种,穿是自己做,只要不缺柴禾烧日子就过得下去。离我家8里地外有条兰棱河,河边有座珠尔山,母亲每天都和父亲一路走去,坐船过河到山上打柴禾,然后装上船渡到岸上再扛回家。多数的时候都是母亲打柴、捆好,再叫上躲在一旁入迷一样看书的父亲一起装上船。一次,母亲捆好柴禾装上了船,让父亲坐在船上看着运到岸上,而父亲只顾着看他的书,痴迷于他的文章,柴禾掉进河里顺水漂走了也不知道。母亲看着又气又笑,只有嗔怪,没有责难。虽然累且苦,可母亲始终让我家的柴禾垛在村里是最高的。
父亲至今感念那段困苦但快乐的时日,无数次说过,感谢兰棱河,感谢珠尔山,如果没有它们赋予的灵性,没有它们的养育和恩赐,就没有现在的自己,并不止一次说过,等他死后一定把他的骨灰撒在兰陵河、撒在珠尔山。
后来,父亲调到城里工作了,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母亲,而母亲没有让我们感受到苦,里里外外忙忙碌碌,没有停下过手脚,时常是一边做着活儿一边哼着歌儿。每每到了晚上,弟弟蝈笼里的大蝈蝈和邻家的蝈蝈比着赛的叫,我家的院儿里就聚满了人,大姑娘、小媳妇,还有那些女知青,她们有的手里织着毛线活儿,有的随手摘下母亲侍弄的粉红的柿子、翠绿的黄瓜,坐在豆角架旁,边吃边说说闹闹,叽叽嘎嘎的笑声随着袅袅炊烟,飘满了小村的上空。
而我对于那段日子的记忆却总是和雨连在一起的。
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总是下雨,因为房子破漏,家里的盆盆罐罐都用来接雨。我和两个弟弟靠在墙边,都不出声,心里就盼着雨快点停。等天一放晴,母亲就每天早早起来,和泥脱坯,她要给我们盖房子。因为母亲人缘极好,村里好多人都来帮忙,还有一些城里来的知青,父亲也请了假回来帮忙,不久两间新土坯房盖好了,我们再也没有了房子漏雨时的那种惊恐不安。但是,母亲穿着绿格子上衣,挽着裤脚,脸上、脖子上满是细碎汗珠的样子深深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
还有一回,母亲去地里收甜菜,被突降的大雨隔在了外面,整整一麻袋的甜菜,母亲没人帮忙自己往肩上扛,一使劲儿,裤腰带断了,母亲就一只手攥着裤腰,一只手把住肩上沉重的麻袋,顶着大雨,横穿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走回家,竟然没舍得丢掉一棵甜菜。我想了好多年,即便是大男人也未必做得到,何况是我那年青的母亲。我想像不出,母亲迈出的每一步是怎样的艰难,又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在支撑着她!
苦难似乎无法阻挡住快乐。小时候最高兴的事是过年,因为母亲总是告诉我们,过年的时候父亲就该回来了。那年代,别人家的大人都教孩子“老三篇”、毛主席语录,而我的母亲总是把门关严,父亲悄悄教我们唐诗、宋词,给我们讲李白、杜甫,讲“春眠不觉晓”,讲“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这个时候母亲也和我们一样听得入神入境。每年大年三十儿晚上,母亲都组织我们姐弟3人围在一起,看父亲搬出来30多个木箱子,父亲告诉我们这些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字画,有一些是真品,很珍贵的。那时侯这些都属于“封、资、修”的东西,轻易不敢外露,平时不知道被母亲藏在什么地方。父亲的话我们也似懂非懂,只是看平日里温柔的母亲神情恁般的庄重,我们觉得这些一定很重要。大年初一上午,我们3个孩子必须交给父亲的作业就是写对联,家里的每一道门都要贴上,父亲按门数给我们分摊写几幅,母亲则偷偷给我们提思路、做指点。长大后,我们姐弟3人都喜欢舞文弄墨,都有一些文章见诸于各类报刊,可能是缘于那时侯的熏陶吧。
再后来,父亲把全家搬进了城里,住进新家的第1天晚上,母亲告诉我们要记住朱喜和、张志国这两个人,这是我们家的恩人。当时的我们有的只是兴奋,大了一点才知道,是他们两位在县里主抓宣传的领导,识才善用,把父亲调进城里,调进宣传部门,让他能充分施展才华,专心从事他所热爱的写作事业,又让我们家结束了聚少离多的日子,也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崭新的天地。那时侯靠的不是金钱、交易,靠的是人与人之间最为纯朴的情感。
搬进城里的日子艰难仍在继续,一家6口人、老少3代住一间半房,靠父亲36。5元工资和微薄的稿费生活。那时期,关于母亲的记忆却似乎也没有困苦,母亲依旧轻盈的里外忙碌,笑意融融的对待所有的人。时间长了,母亲又成为街坊邻居的中心人物,邻居家有什么大事小情儿都愿意找母亲商量,谁家的儿女不孝心、父母难心的话总是找母亲说,赶上两口子打仗就一起来找母亲评理……母亲凭自己的聪明学会了做服装,贴补家用。记得母亲忙完一天的事,就是坐在缝纫机前,几乎每个晚上我们都是伴着“嗒嗒嗒”的声音入睡,有时一觉醒来“嗒嗒嗒”的声音还在响着。现在我想,那可能是母亲发出的生命的强音吧。有一年春节前,母亲为邻居、亲戚、还有父亲的同事,共赶做了36件中山装,大部分是母亲用手针一针一针缝做的,没收一分工钱。大伙儿过年时穿上了可心合体的新衣服,都乐不可支,数着针脚儿夸母亲的活儿好。可母亲不知熬了多少个夜晚,两只眼睛布满血丝,却比穿了新衣服的人还高兴。我至今保存的唯一属于母亲的东西,就是一枚母亲做活时戴过的顶针儿,我时常拿出来久久的凝视着它,母亲戴着它,一针针一线线,缝过了多少个晨昏,缝进了多少情义,缝和了多少苦和乐交织的日子呵!
母亲虽然不在了,可她的德行所赐予我的恩泽却无处不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五年,我生了第二个女儿(第一个女儿是母亲带大的)。因为假期临近,我忙着四处托人找保姆带孩子。一天,楼下孔阿姨找到我说有人愿意给我看孩子,人很好。我按照她的指点找到那户人家,开门的是徐姨,我不是很熟,只记得从前和母亲有过来往。徐姨拉着我说:“孩子,别着急了,这孩子我给你带着,这几天我老是梦见你妈,你妈心好,我们家困难的时候没少帮我,我不用你给钱,就算报答你妈了”,说着徐姨眼圈里转着泪,指着一个很老式的柜子告诉我,这是母亲送给她的,搬多少回家,住再好的房子也舍不得扔,说是母亲留给她的念想儿。从此,徐姨的家成了我的第二个家,姨夫和两个弟弟也把我当一家人,徐姨更是象母亲一样处处体贴我、护着我,倾心尽力照顾我的孩子,让我能轻松的工作和学习,更让我在失去母亲后重新找到了失落的母爱,也更加体味到了母亲对女儿的深情。别人都说我命好,可我心里知道,是母亲冥冥之中在关注着我,护佑着我。
每当如水的月光,从窗帘缝探到我的床前,我就想,这一定是母亲的目光吧。于是,一种被爱笼罩着叫做幸福的滋味儿,就在心中荡漾开来,一直润遍我全身的血液,泪眼朦胧中,就有那样一些片段在头脑中上映:冰冻成的高高的井台上,母亲吃力地压着水;昏暗的灯光下,母亲搓洗着瘫痪的祖母沾满屎尿的衣裤;似火的骄阳下,背着病重的小弟那被汗水浸透的背景……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就疼,很疼,窒息般的难受。
岁月更迭,时光流逝。母亲不再是回忆中鲜活的影像,那些影像已经在我心中沉淀,日子越久,沉淀得越深,我就越是能感受到母亲的沉重。母亲辞世时,才53岁,可就是这短暂的生命行程,却是背负着她如山的丈夫和如树的儿女们走完的。如今山葱郁树成材,她却没能哪怕靠在山边歇歇脚儿,在树荫下乘一会儿凉儿,就悄然离去了。她可知道,山没有了她是多么的形单影只,树没有了她是怎样的孤独无助!母亲短短的一生没有留下什么,却以她的贤德和仁爱诠释了生命的全部意义,一个大写的“德”字,是她荫福子孙后代最大的财富。
母亲从进入我们这个家门,就象春蚕吐丝一点一点耗尽了自己,从没索取过什么,只是到最后,在她的墓碑上,父亲饱蕴着心灵的热泪刻下了这样的话:文文静静贤贤惠惠为夫子成名竭力,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朱门复兴尽忠。这是对母亲一生忠实的评价,还是为母亲短暂生命划上的句号呢?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但我知道,母亲一定会是知足的。
我家是书香门第,祖上辈辈出秀才、举人。父亲是作家,半生写下了无数的文学作品。前年,父亲又完成了我们这个大家族赋予他的使命,续写了我们家近代的家谱。虽然我是女儿,但父亲破例送了我一本,那上面皆是我们家族一代一代的男人们的奋斗与荣耀,我钦佩、叹服,但有些不以为然,我觉得没有记载上女人的传承,女人的聪慧,女人的贤德与坚忍,无论是怎样厚重、怎样风光的历史,都太缺少色彩,缺少分量了。
家谱上自然不会有我母亲的名字,母亲叫韩亚琴,再普遍不过的名字了,可对于她的儿女们,这普普通通的名字却如山厚重,如水绵长,这普普通通的名字已成为她的儿孙后代们刻骨铭心的永恒的碑。
作者:朱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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