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地给耳朵安上一对硕大的银圈圈,本来摇头是摆不动耳的,现在不单能摆,仿佛这头还要被这两耳往开处扯一样,不觉想起不听话的猪,那耳上也是打个洞,穿上绳子,不听话时就扯一扯,扯得嗷嗷大叫。当然,我不能说我像猪,只是想到而已。中午巴巴地跑去买这一对金属圈,是源于昨晚受了点刺激,按说友人与我在粗野化方面不相仲伯,然而她竟然爱好小饰品,一身的叮铛环佩,不期然就摇曳生姿了。特别是那对半隐半现的小耳环,逗猫儿似地探出来瞧一瞧我,车身一个颠簸,又偷笑着躲回去。
展柜里一对银圈,狠有几分“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的凄美,又霸气又野气,当年圈猪的绳子也无这份气势。忙忙地要来镜子,试起来。不料却戳不进,耳洞多年不用,竟不认得耳环了,我气骂道,今天不给进,我就重新戳个洞出来。耳洞也怕骂,一鼓作气就进去了。我的耳敏感,一有异物就红肿,受了异常的委屈一样。只不管它,有些东西就是要贱养才好。
白圈圈加上荒长的头发,不知是什么味,风情不是野情也不是,只觉两只耳发火大烧,加点酱油就可以下酒了。想当年穿耳洞,也才这种烧法。大桥底下一地稀脏的水,挤满了小摊,很多卖假耳环戒指的,外带穿耳洞,一块五。年纪小,爱美又怕差,嗫嚅地说我要打耳洞,摊主把人拉到摊后,不这样不行,密匝的人来来去去会撞着身子,打偏了可不好玩。凉凉的酒精涂上去,呼吸都要停了,这两片肉真的要穿透它么?穿吧。不过是一声声响,“啪——”耳环就钉在耳上了。
身体就这样迅疾地打穿,青春瞬间以另一个样子出现在面前,一切都是崭新而明亮的。这是十几年前的打法,更有甚者,如我姐,是被一根细细地针生生地剌进去的,那只耳事先被一只长辈的,经验与皱纹同样丰富的手揉捏良久,几近麻木,谈笑间耳主最事放松时,针猛然穿过去,等醒悟过来针已在那一头。——那种疼啊,那种疼啊。我姐羡慕我这一利索的一枪,殊不知,针与枪无区别,都是要生生地从这一面的虚空,穿过肉体,抵达另一面的虚空。
等我的耳洞穿成,姐早已成了老耳洞了,她把她的金耳环让给我。那是一对金粒,因陋就简地发着陈陈的淡黄的光,好不好看是其次,主要是它是金的,金意味着金钱,金钱是身份,而青春最需身份的认同。便喜孜孜地戴了,姐说这耳环不可丢,不可弃,不可送。我说好,心里却狐疑,撒手如她,一手的戒指可以在麻将桌上一夜输光,第二日又赎回来,如何对这小小粒耳环这样看重。
这样戴了一年,后来兴戴白金,这陈旧的鸡屎黄的光显得无限俗气,就取下来退还给姐。后来自己攒钱买了一对小小的白金耳环,戴不多日,不知不觉就蔫气了,自己看不到的饰品,要是路上碰不到心爱的人,戴起来也没劲。这时姐落魄了,一手光灿灿的戒指都没有,硕大的白金耳环也没了,只有那副小小粒的金耳环仍在,穷得出去坐车的两块钱都要找我借时,也没去当掉。
现在也没当掉,小小粒,趴在姐的耳上,与她的脸一样陈旧黯淡。有那么一次,我问她为什么那么多首饰连婚戒都当掉了,单单保留了这耳环。她没说,后来——几年以后——她说,这是爸瞒着妈送给她二十四岁的生日礼物。爸一向没有经济权,连拿五块钱去买菜能找回几角,我妈都能根据菜的多寡价值算得不差毫分,存出一副金耳环,天晓得刻苦得自己多厉害?而她是唯一得到爸的礼物的女儿。
姐在爸临走前并未尽到孝,她坚持了十年的婚姻轻易地被另一个年轻女孩取代,她整日不着家,在外面破罐子破摔。她在最后关头时才觉醒自己的不孝,嚎叫着,哭喊着,沉沉的身几乎爬不上六楼。——都过去了。
她现在一贫如洗,除了那对耳环。我没有一贫如洗,除了耳环,我什么都有。(周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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