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中山
近年于老干部活动中心游泳,结识许多“游友”。其中一位爽朗健谈的“游友”,信息灵通,思维敏捷,论国事,谈人生,颇有见地。当得知他叫张树德,原黑龙江省公安局警卫处干部,曾为来黑龙江省的国家领导人随身警卫时,不由得刮目相看。
一次,他将警卫国家领导人的“工作日志记录”和相关照片拿给我一阅,其中有忆述“陈云哈尔滨私访二三事”。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陈云及夫人于若木、时任国家一机部副部长沈鸿等一行6人,自1975年8月3日至8月23日,在齐齐哈尔、哈尔滨两个工业城市进行视察,先后到过富重型厂、齐钢厂、哈尔滨三大动力厂、亚麻厂和毛织厂等数十家企业,对生产形势和市民生活进行仔细调研。在为期20天的活动中,张树德随身为陈云当警卫。在张树德的眼中,陈云既是一位严肃的政治家、卓越的国家领导人,又是一位待人处事如同慈父般淳朴、和蔼可敬的老人。经张树德同意,笔者整理如下,与读者共赏。
晨光漫步
年已古稀的陈云同志,在哈期间每天披着晨光,于花园邨院内,绿茵路上漫步。他平时习惯头戴鸭舌帽,嘴含小烟袋,手转核桃球,脚迈四方步。时而还笑眯眯地和别人聊天。有一天清晨,陈云于树下漫步时,与身边的张树德唠起家常。
陈云问:小张,多大岁数了?
张树德上前一步笑答:1935年生,今年40岁。
陈云亲切地赞叹道:好年华啊!什么时候参加工作的?
张树德答道:1948年。
陈云自言自语地说:还是红小鬼呢。短枪射击多少环?
张树德答:优良。
陈云关心地问:警卫工作多少年啦?
张树德答:从1960年开始,由解放军转业到省公安局工作。
陈云放慢了脚步,望着他说:那你是老兵啦!结婚了吧,爱人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
张树德道:结婚了。爱人叫刘志光,在中医学院当大夫。
陈云羡慕地说:好啊。家中有个保健医。每月多少薪水?
张树德答:每月五六十元。
陈云问:够用吗?
张树德说:我们双职工,还少有结余。
这时,陈云同志话锋一转向他提个问题,并充满期待地要他正面回答:说说你们省的几位书记,谁好,谁不好?
张树德听他这一问,心里没有丝毫准备,一时难以回应,便支吾地说:我与几位书记接触太少,说不大清楚。
陈云转身望望张树德说,你是共产党员,又是当兵出身,怕什么?做专职警卫干部,常在领导身边转,能说不清楚吗?
张树德跟在陈云后面边走边沉思,片刻之后,又说:陈老,真的,是说不大清楚。
陈云背着手,踱着方步,沉默一会儿,又转过脸来,对他说:这样吧,你说说群众对书记们的反映也行。人们反映谁好,谁差?
张树德挠挠脑袋,微笑不语,沉默了一会儿说:平时也没注意这事儿……
陈云看出他的思绪,便停下脚步,亲切而又风趣地指着他说:“你小子,耍滑头。不说实话。共产党员嘛,要敢讲真话讲实话。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以后再说。”
光顾秋林
当来黑龙江省视察的领导要离开哈尔滨的前一天———8月22日上午10时许,陈云同志走出办公室,来到外屋张树德身前,与他商量说:今日得闲,天公又作美,咱们出去转转?
张树德机敏,听陈老休息,马上想到可能是要去听评弹。这是他最爱的艺术。可是现在措手不及。便说,看看电影?
陈云说:不看电影。咱到街上随便走走。
张树德见陈云穿着布衣,头戴鸭舌帽,手拿大口罩,打扮得有些奇怪,便问:陈老,咱上哪儿?陈云曾在哈尔滨解放前后工作多年,对这个城市很熟悉,他说:逛逛秋林好不好?张树德深知警卫的规则,首长外出要立即报告警卫处,以便布置警卫力量和警车开道。他对陈云说:好啊。我马上向警卫处领导说一下。陈云挥动一下手,轻声说:不用说了。就咱俩去不行吗?
陈云见张树德有些为难,便解疑地说:“你就是警卫干部,对秋林环境又熟悉。你带路,我随行。轻车简行,既方便又安全。你看我这样子,谁能认出我呢。没问题,咱走吧。
张树德见陈云说的这般坚定,只能点头表示同意。但又想到这事儿责任重大,便提出个新方案:陈老,我请卫士长和咱们同行好吗?陈云摆摆手明确表示:不用别人了。张树德说:那咱换个车行不?将“红旗”换成“上海”的……陈云明白他的用意,便应允:好的。5分钟后,“上海”驶出花园邨,途经阿什河街,来到秋林对面人民银行左侧,车停下来。陈云在车里将鸭舌帽、大口罩戴好,走下车来,随同张树德穿过大直街横道,躲过人群,步入秋林(文革改称松花江商店)转门。他站在一楼大厅,环顾四周。见柜台上货物稀少,冷冷清清,长长地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然后,他走到副食糕点柜台前,见这里没有了当年秋林的大面包、大虾糖、里道斯红肠等食品。沉思一会儿,转身问张树德:以前像锅盖那样的大列巴吃过吗?张树德答:吃过,经常吃。陈云问:好吃吗?张树徳答:面包独特,微焦而脆,很有风味。
陈云指了指柜台里放点心的空盘子说:现在,什么风味也没了。张树德深知其意,点头不语。陈云同志与张树德这一老一小,一前一后两人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站在大厅中心,东瞅瞅,西望望,框台上商品无几。当见到柜台西侧,货架上摆着一排铁皮透笼的灰色暖水瓶时,陈云上前一步仔细看着,询问那是什么东西?张树德解释说,那是暖水瓶。陈云“啊”了一声说:暖水瓶,还是透笼的呢,新鲜。那东西多少钱一个?
柜台里一位穿白大褂的女服务员,手里正织着毛线活儿,头也不抬,就像没听见似的,并无回音。张树德又到她跟前,追问了一句:那暖壶多少钱一个?这服务员仍然低头忙活,说道:没有货,不卖。陈云看着女服务员的样子,悄声地对张树德说:人家不卖,咱们走吧。
张树德此时觉得过意不去,想挽回点面子,便以商量的口吻对她说:同志,麻烦您,把它拿来看看行不?那位服务员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用下巴朝货架上一扬,不耐烦地说:那不摆着吗?暖壶有什么可看的?张树德碰了一鼻子灰,心生怒气。要不是陈云在此,肯定要与她理论理论,什么态度?然而,陈云对她却不温不火,默不作声。稍后,他将口罩往下拉个缝儿,知趣地对张树德轻声说:不给看,那咱们走吧。陈云随张树德缓步来到一楼,走出秋林(松花江商店)大门。
陈云在秋林门前,静静地站立着,望着远方,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很快,他指着街对面“国营大众饭店”,对身边张树德说:走,咱下馆子去。这一老一小手牵手,穿过大直街横道,向一个半地下室走去。
下饭馆子
这是一家面铺不大、只有五六张桌的小饭馆。他们走进来,见有一位用餐的食客,陈云背着手,到那人跟前,探着头,仔细望着盘中的炒菜。那食客边吃边说,这菜是用大锅炒的,连个油性都没有,味道太差!陈云听着点头不语,他直起腰,见其他桌上残羹剩饭,一片狼藉,脚下碎纸遍地,自语道,这里没服务员啊?
接着,他来到售饭门口,见里边的案子上摆着几个中号铝盆,盆里分别盛着炒菜大豆腐、土豆片、芹菜粉儿,价格为一毛钱一勺。
呼叫服务员,无人应答。于是,他们从售饭门口步入厨房,那里正中摆着一长方形面案子,案子上放着一个铝盆。盆里装着黑糊糊的鸭子肉。两个穿白大褂的男子坐在面案前喝小酒,啃鸭爪子。
瞬间,这两个酒者见有人进厨房来,尤其见陈云头上的鸭舌帽檐儿拉到眼眉下,大口罩提到鼻梁上,只露两眼一条缝儿,有点怪怪的样子,心里不悦。便大声说:哎,你们是干什么的?
张树德回答:来看一看……两个酒者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厨房重地,快出去!一个酒者借着酒劲儿,离开案子,高声喊:叫你们出去,听见没有?他边说边连推带搡地往外撵陈云和张树德,张树德边往外走边说,我们要吃饭。那酒者抬手往饭厅一指,说:吃饭上外面等着!张树德说:想买点肉,行不?那酒者冷言道,买肉,到外面窗口,等我们这儿完事了。俩人离开厨房,陈云问张树德:那人吃的是什么肉?上面还有毛呢。
张树德解释说:用手撕着吃的,是刚煮熟的鸭子肉,那是就方便先吃点,然后再拿出去卖。
他们说着走出地下室,站在阳光下。陈云望着饭店的牌匾幽默地说:国营饭店,撕(私)着吃,拿着吃,边做边吃。无疑这一幕情景,深深地印在陈云的脑海里。
俩人说着来到上海轿子跟前,张树德拉开车门,将陈云让进车里,返回花园邨宾馆。陈云坐在车后靠椅上,摘下大口罩和鸭舌帽,对张树徳说:今所见,不传。然后,他脸朝车窗,沉默不语。
这时,只见陈云两眼透过车窗玻璃,神情让人觉察到他内心正掀起的波澜,也许是想起文革重创———市场如此萧条,服务质量这般糟糕……
人们还记得,1975年邓小平复出,陈云当选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正行大刀阔斧全面整顿之举,各行各业都在进行整顿中。陈云这次下来考察调研,正是为全面整顿提供一手真实的依据,以他的“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作为科学的行动准则。
张树德如今回忆为陈云同志随身警卫的美好往事时,十分欣慰。伟人那种求真务实的作风和情怀,让人终生受益。
(作者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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