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上山下乡已经38年了。那时,我对所去单位的名字很好奇,叫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一团(当时又叫北方团,现在是锦河农场。)三营十五连,属于解放军序列。根据当时“反帝、反修”的需要,我们工作的性质是屯垦戍边。也就是一边种地,一边搞武装保卫国家。虽然我只在那里工作了四年,那些尘封的往事,说起来还真让人思念和流连。
那是1969年春节,也就是下乡的第二年,我作为“反右倾”工作组组长,被兵团一师一团党委派到黑河三道豁垃,离黑河仅8里路之遥的兵团一师木材转运站,开展所谓的“反右倾”工作。据讲,当时的省委书记、省军区第一政委潘复生,到黑河地区走了一圈,罢了一批县官。现在看,“反右倾”因是在“文化大革命”当中,实质上是要把“左”的那一套推向极至。可是,我们工作组的6名成员,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可以说对政治还是陌生的。因此,那段时间,每天工作除了锯木头、劈柴火,用来取暖御寒外,就是领着站里的一名出身地主的60多岁的老人和一名所谓的“叛徒”学习毛主席著作。当时,中苏关系比较紧张,就像封了冻的黑龙江,看似被冰雪覆盖着,没有什么,可冰盖底下却是奔腾咆啸的江水,深不可测。
那名所谓的“叛徒”,名字叫车凤奎,解放战争时期是我军的一名侦察兵,曾在战斗中受过伤,享受国家的三级伤残待遇。他的岗位是在放木排时节,驾乘舢舨在黑龙江上寻看由胡马方面放下来的木排。谁知就是这么个岗位却给他带来了莫大的伤害。
那是1968年6月底的一天,车风奎与往常一样正摇着舢舨在黑龙江上巡视。不想从江的对面(苏联方向)开出一艘摩托艇,那艇在江面上驾着风、卷着浪,飞快地向我方驶来。车凤奎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看清楚了,摩托艇是冲着他来的。于是他挥着手,大声喊道:“喂!你们越国界了,请你们回去!”马达声、江面的风声盖过了车凤奎的喊声,那艇照样飞驰着。车凤奎眼看不好,驾着舢舨想上岸,可苏联的摩托艇已靠近车凤奎的舢舨。他看到船上有三个高鼻梁、蓝眼睛有苏联军官,其中有一个上士,两名下士,全部端着半自动步枪。于是,他顾不了许多,便跳进岸边的浅水滩,往岸上跑。说时迟,那时快,车凤奎上岸一瘸一拐(在解放战争中他伤了左腿,落下残疾)地跑了没几步,三名士兵已追上他。
车凤奎在部队学过擒拿格斗,他准备和“蓝眼睛”一拼到底。三个“蓝眼睛”追上他,两个下士扭住他的臂膀,拖着他往江里拽,车凤奎突然来个鲤鱼打挺,把两个“蓝眼睛”挣倒在地,爬起来就跑。但终因寡不敌众,被三个“蓝眼睛”硬拖上摩托艇,船飞快地离开了我方江岸。
车凤奎心里明白,这是绑架,而且是跨国界绑架,他不甘心就这么被绑走。船快靠近苏方江岸时,车凤奎猛地跳进江水里拼命往回游去,三个“蓝眼睛”被车凤奎的突然举动惊呆了,等醒过神来,只好跟着跳到江里再抓他。他没法逃脱,蒙上双眼后,被塞进一辆停在江边的苏制吉普。等眼罩拿下来时,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在一个防空洞内,冰冷彻骨、阴森森的。只见眼前的办公桌边坐着两个苏联人,一个带着少校军衔,一个是中尉军衔。那个少校坐稳后,嘀哩嘟噜的问话,车凤奎一句没听懂。
旁边的中尉开了腔:“你叫什么名字?”,显然作翻译的中尉汉话说得还可以。
车凤奎回答:“车凤奎。”
少校又嘀哩嘟噜,中尉说:“你家住在哪里?”
“我家住在中国。”
“你家都有什么人?”
“上有毛主席,下有红卫兵。”
“你家有几口人?”
“有六亿人口。”
“兵团是什么组织?”
“兵团是群众组织。”一来一往的话说到这份上,车凤奎感觉出一二三来了,这不是让我提供什么情报吗?他告诫自己可得清醒着点作,否则就是出卖祖国。接下来的问话,回答一律是“不知道”。苏联军官拿他没办法,只好把他关进牢房。
车凤奎十分清楚,自己这是被抓来当“舌头”的,既然被绑架离开祖国,就不能给中国人丢脸,必须维护自己的人格和国家的尊严,决不能当软骨头。于是,他决心以绝食做抗争。苏联士兵送来黑面包和一碗红不红、绿不绿的汤,他泼了那个卫兵一身,面包也从望风孔中扔了出去。这样一连待了三天。第四天的上午,他被再次提出牢房。还是那个带中尉肩章的“蓝眼睛”对他说:“车凤奎,你在这张纸上签个字,就放了你。”车凤奎不知苏联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说放自己回去,签就签,于是他在满是俄文的纸上签下了三个中国人看不懂、外国人看不明白的字,说这就是他的名字。于是车凤奎被带到黑龙江边苏联一侧。
其实,车凤奎被绑架的那天,黑河边防军瞭望塔上的哨兵就发现了这一非正常的情况,立即报告给上级,于是,我方接连三天升旗要求会晤。在我方强烈要求下,苏方不得不作出反应,同意会晤,并放了车凤奎。
当我方团职军人将车凤奎带回黑河时,江边站满了迎接他的兵团战士,他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欢呼雀跃,振臂高呼:“热烈欢迎反修战士的归来!”
车凤奎着实风光了一回,兵团对这件事作了通报表扬。可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车风奎却被当成叛徒受到批判,理由是他在所谓的“自白书”上签了字。车凤奎是否是叛徒,我们无从查证,那是因为“莫须有”在极左的情况下,造成的怨案比比皆是。
年轻的我们,身上虽然负有工作的责任,但是,光凭车凤奎当侦察兵的出身,又是在解放战争中受伤的残废军人这一点,已经够我们刮目相看的了。更何况他被绑架后,又是那样威武不屈地捍卫国家尊严,不能不令人敬佩。也许出于正义,也许是对城市曾经的“文攻武卫”或许是对事物本身那种应有的觉悟,我们都很敬重他,批判他的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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