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漫画家、原《人民画报》社副总编辑丁聪,40岁那年当了“右派”后来到北大荒的八五0农场云山畜牧场。
今年八十多岁的丁聪,曾在上海美专研究班画过半年多石膏素描;30年代初就开始漫画创作,在上海、香港编辑电影画报及《良友》、《今日中国》等画报;1940年起曾担任《北京人》、《升官图》等舞台美术设计;1946年后任《清明》、《人世间》文艺杂志主编、《人民画报》副主编,全国青联常委兼副秘书长,中国美协理事及漫画组副组长,中国摄影协会副主席等职。代表作品有《阿Q正传》、《鲁迅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牛天赐传》等书插图和《丁聪漫画选》等。
1957年,丁聪刚结婚不到一年,就被打成“右派”。后来妻子生孩子时,他只能隔着医院的玻璃窗望了望了儿子,内疚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车,来到八五0农场云山畜牧场,先后参加了修“五一”水库和云山水库的劳动。他回忆当年在工地劳动时的情景时说:
“真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劳动强度相当大,铲土运土,抬土上坝,来往穿梭,好在我当时才40岁。身体比较棒,拼命干活,也就把心里的苦闷丢在脑后了。”
为了不荒废时光,丁聪临来北大荒时,偷偷从家带来一卷日本宣纸,卷得紧紧的,塞在箱里,生怕旁人特别是领导上发觉。空闲时,他就偷偷地画,或者追记工地劳动时的场景和人物。
没有尺子,他就把皮带解下来,比尺子还方便,旁人也发觉不了。
一天,王震部长让人把他找去说:“你原来编《人民画报》,你要好好地发挥你的专长,把复转官兵开发北大荒、抢建北大荒‘人工湖’的事迹,用图片形象地记载下来,要为修建云山水库的转业官兵出一本画册,给后人留点资料……人手不够,由你亲自挑选!”
丁聪愉快地接受了编画册的任务,挑选了原《人民画报》社的吕向全——这个从小参加八路军的年轻记者,由于受了他的牵连,也被打成了“右派”——做他的助手。云山水库峻工,丁聪就把编完的《云山水库画册》画稿交给农垦总局有关部门。
后来,丁聪同聂绀弩一样,当做一名戴“右派”帽子的特殊编辑,调到由当年日本关东军驻守虎林机关的气象站改成的《北大荒文艺》编辑部,负责封面设计、插图、刊头补白、画版样等所有美编的活,另加跑印刷厂,搞发行。他每天都有条不紊地忙着。每期10万字,他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校对,直到装订成册送往邮局,他才松口气。最使丁聪难堪的是刊物印出来后,要亲自赶着一挂牛车从印刷厂拉到邮局寄发。他那双握了几十年画笔的手,一旦举起牛鞭,怎么也不听使唤。可那头倔强的老牛,仿佛故意和他闹别扭,往往不听调遣。
当时编辑部的编辑们不仅要定期编好刊物,还要不断地在劳动中“改造世界观”。丁聪和聂绀弩的劳动态度一致公认为是最好的。有一次端午节前,他们到一个农场铲地,归来时路过一片沼泽地,在密密的芦苇丛中,拣到一堆野鸭蛋,大家欢呼雀跃,聂绀弩就此情景写了一首七律:
野鸭冲天捉对足,几人归去路歧迷。
正穿稠密芦千管,奇遇浑圆玉一堆。
明日壶觞端午酒,此时包裹小丁衣。
数来三十多三个,一路欢呼满载归。
诗中说的“小丁”就是丁聪。当时拣到数十个鸭蛋后无法拿走,丁聪急中生智,当即慷慨解衣,将野鸭蛋包好带回,此诗后来收入《散宜生集》,题为《拾野鸭蛋》。
当时印刷厂设在密山,刚建成的密虎铁路行驶着已淘汰的闷罐车,冬天不保暖,生着火炉,他穿着棉袄,头戴狗皮帽子,风尘仆仆地在密山与虎森之间穿梭。
丁聪为《北大荒文艺》画了不少插图,笔名不叫“小丁”,改为“学普”、“阿农”。但熟悉他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丁聪画的。别人在《北大荒文艺》上发稿可以领到稿费,而他画插图不得一文。这一切都未使他感到不公平,因为只要允许他拿画笔,就可以使他本来单调的生活理充实。1960年秋天,在北大荒生活了两年多的丁聪,终于踏上了南归的列车。
丁聪16岁开始发表漫画,至今已六十多年,不论是颠沛流离的战争时期,还是风雨如磐的“运动年代”,或是物欲横流专讲“实惠”的岁月,他都坚持守着自己的漫画阵地,不邀宠,不媚俗,按照他独有的生活理念和审美情趣,挥舞着他犀利传统的画笔,至老弥坚。
到了80年代,丁聪的生活终于安定了,在漫长的艰苦的岁月里,他始终没有停止作画,他为《读书》杂志画了20年插图,他那具有特殊风格的人物造型和深刻内涵,在中国漫画界独树一帜。
丁聪的业余爱好很多,第一是吹笛子。他说这是他的“业余专业”。早在上海读中学时,因为父亲是个京剧迷,丁聪也就经常进剧场,听收音机和唱片。他嗓音不行,便摸索着吹笛子、拉胡琴,只是自得其乐。后来,他还多次干过业余的“专业笛师”。1941年耿震和张瑞芳在成都演出《牛郎织女》时,前台牛郎做吹状,后台便飘出丁聪的《牧童短笛》(贺绿汀作曲)的乐调,织女演唱的《织女这歌》,也是丁聪从旁伴奏的。最后一次吹笛子是吴祖光与新凤霞结婚的那天晚上。欧阳予倩老要清唱《思凡》,座中找不到吹笛子的,丁聪挺身而出。
丁聪的第二个爱好是拉胡琴。这虽不如吹笛子出头露脸多,但也确实“风光”过几次。如1951年的“五·一”节,在朝鲜战场司令部的坑道里,丁聪为一同前去慰问志愿军的侯宝林用二胡伴奏京剧《萧何月夜追韩信》。
生活中的丁聪和他的漫画一样幽默。1981年11月的一天,丁聪到聂绀弩家玩,聂绀弩把他介绍给家中的客人说:“他是小丁,我的难兄难弟,北大荒大同学,老右派朋友……”聂夫人周颖笑着加上注解:“他是画家,著名漫画家,抗战时期重庆的三神童之一,丁聪,都叫他小丁……”
丁聪哈哈一笑,幽默地说:
“什么画家、神童呀!我是‘右派’,行不更名、坐不改性的‘右派’,1958年是戴帽‘右派’,1962年是‘摘帽右派’,现在是改正‘右派’,将来死了,是‘已故右派’,我与‘右派’结下了不解之缘……”不愧是漫画家,开口就是连珠妙语,整个一幅妙趣横生的漫画。
丁聪的漫画集子出了一本又一本:《古趣一百图》、《咋天的事情》、《绘图新百喻》、《今趣图》……近二十年来,已出版画集三十多本。丁聪明才智的漫画深受读者喜欢,喜欢他适度夸张、变形不谬,投合中国老百姓的审美情趣。
北大荒深深地刻在他记忆的印辙里。无穷无尽的天宇,广袤无垠的大地……实在太空旷了,充实他心头的只有寒冷饥饿和风暴。没想到,三十多年以后,他和吴祖光“难友”作为历史的证人,应邀重新踏上北大荒的土地。
1994年8月,丁聪和吴祖光一起重访率大荒,笔者有幸一路陪同。他微胖的脸,阔阔地嘴,头发乌黑,一根据白发也没有。来到云山农场,丁聪来到当年劳动过的“五一水库”,见了大为惊讶:“原来是这么大个小水坑呀,看来不值得骄傲了。”大伙听了都笑了。他为云山农场深情地写下了:“云山是我到北大荒的第一站,五一、云山水库的坝上,都有我抬上的土。今日能重游故地,真是三生之大幸。”当驱车来到波光粼粼的云山水库时,他才兴高采烈地告诉大家当年工地劳动的情景,继而泼墨题词:“我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丁聪一行来到农垦科学院后,他挥毫泼墨,写下了“战天又斗地,旧貌换新颜”几个大字后,解释道:“我的意思就是再也别斗人了,斗人怎么能把建设搞上去呢!如果当初把我们批错了,国家前进了,我们委屈也就无所谓了,关键是国家的损失太大了……”
摘自荒野灵音——名人在北大荒作者赵国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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