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后,几个分散在天涯海角的大学同学互致问候,又提起何时能一聚首的话题。像一阵风吹过了平静的生活。蓦然回首,进大学已是二十五年前,四分之一个世纪了。诚所谓白驹过隙。一惊之余,感慨系之,许多陈年旧事的残片浮上心头。记忆有如开了闸门的水库,始而涓涓细流,继而奔涌而出。乃至中夜推枕,如烟往事纷至沓来。
1977年恢复高考,是我在农村插队的第四个年头。我下乡的时候不到十七岁,比同组的同学小一岁。按规定,年龄不到十七岁可以再等一年,但其时我属于可教育好的子女一类,不能有非分的想法。而且我也不愿意和同学分开,留在城里无所事事,于是就打起行李,和同学一起去了七十多里地外的农村插队。那个年代长大的孩子,懂得要自立。远离家门自然事事靠自己。虽然前路茫茫,可那是吃饱了饭不知道愁的年纪,正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出生牛犊,还以为世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来日方长,还不懂得岁月流逝的无情。一离开家,不论年纪,心里觉得已经成年。即便是当农民,毕竟是属于自己的人生的第一站。担心的并不是吃不了农村的苦,而是能否承受农活的强度。少年人的自尊心容不得被人小看。好在只要不惜力,农活并不难学。几年下来,我成了颇为地道的农民。地里场上的活都能拿得起,修过水利,烧过窑,扛过二百斤的麻袋包。
我下乡的地方在陕西东边,位于关中平原和黄土高原的交界处。那里农村的生活清贫艰苦,一年到头的劳作仅足温饱。虽然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乡村的生活依然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胼手胝足,肩挑背扛,用牛耕地,靠马拉车。即便如此,我们并没有觉得农村的艰苦无法忍受。那个年代长大的人,可能不知道富裕,但不会不知道贫穷。穷困似乎是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更是以苦为荣。真正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乡村生活的沉闷单调。每日简单重复地劳作,似乎活着就是为了劳作,而劳作是为了活着。生活的调剂就是田间地头对男女生理和性的粗俗直露的形容隐喻。也许这更接近天籁,至少更接近动物的本能。日落而息,入夜不久村里就是一片静寂。常常会停电,有时是因为队里没钱交不起电费而被拉了闸。长夜漫漫,每每是一盏清灯,几个人抽着苦涩的卷烟相对枯坐。没有兴致再提起磨旧了的话题,每天周而复始的生活提供不了可资谈话的内容。偶尔临村的知青来串队,也只是打打牌,吹吹牛,抽光了烟而后做鸟兽散。没有可以看的书,也没有看书的动力。下乡时带去的课本早已压了箱子底。政局的变换还没有影响到底层,知青们盼望的是招工的消息。
77年初秋,传来了大学要恢复招生,凭考试入学的消息。尽管将信将疑,还是翻出了尘封已久的高中课本。当时正是秋忙的时节,又有消息说就要开始招工,所以白天依然去上工。过了几天,收到家信,高考确有其事。再过数日,村里的回乡青年也开始动了起来。我们终于坐不住了,真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要奋力一博。于是我们几个知青一起溜回家去复习。赶回家才知道,城里复习准备高考已经进行的如火如荼。在那个以工业基地为中心的小城,连工厂和研究所也为自己的子弟们组织复习班,油印复习资料。斯时斯地,我才如梦方醒,大呼晚矣。曲指算来,距离高考的日子只有三十几天了。77年高考只有四门课,考理工科的是数学、语文、政治,物理化学合为一门,考文科的最后一门改为文史哲(也许是历史地理,记不清楚了)。据说报文科的人更多,而我中学的数理化成绩不错,就决定报考理工科。
我的中学一共上了四年半。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合起来应该是四年。那半年名义上是要我们留校批判教育回潮(导火线为小学生黄帅的日记),而更可能的原因是没有联系好我们下乡的地方。中学的四年里,每年还要用一、两个月的时间去学工学农。课本里也有不少是电机修理,农药化肥之类。说起来,还多亏了73年前后的教育回潮,其时我所在的中学刚分到了几位文革前入学,文革中毕业的大学生,他们扎扎实实地为我们补了几个月课,至少是补上了初中的内容。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一年,73年中开始批教育回潮,老师们不敢再教,我们也就彻底放了羊。到我们毕业高中的课本也没有学完。
四年之后,留在脑子里的东西就更少了。所幸的是高考以陕西高中课本为主,而四年中课本并没有变过,至少不用去找书。审时度势,要考的四门课里,语文无从复习,政治全凭硬背,数学相对容易,物理次之,化学最差。高中全一册的化学书,只学过一半,有机化学部分根本没有学过。除过还记得水分子是氢二氧一,其它内容早以忘得精光。三十几天的时间,学一遍是来不及的。看来只有生吞活剥,死记硬背一途。于是,把一天的时间分成几段,早上起来最清醒,先背化学课本,再背政治复习材料。下午是数学物理,一面复习一面做题,该背的也得背。晚饭后继续作题。难题抛开不管,先把要考的内容走一遍再说。方略既定,便一头扎了进去。每天只恨时间少,恨不能把蹉跎掉的时光再拉回来。
不过几天,有消息说我们得在日内回农村报名考试。谁知道阴差阳错,等我们背着复习资料赶回去时,却比公社报名的期限晚到了一天。公社无法通融,似乎已经无路可走。可是就此罢手实在与心不甘。我们决定第二天一早赶到三十里外的县招生办去撞撞运气,死马当作活马医。正在惶然无计之时,同村的一位与我们相处甚好的复员军人提出陪我们一起去县城,说他有个远房叔伯是县宣传部付部长,也许能帮上忙。第二天东方刚露白,我们就出发了。不到八点钟赶到县城。几经波折,靠这层飞来的关系,拿到了登记表。我们填表的时候,工作人员就在旁边等着,催我们快填,因为名册马上就得上报地区。再晚一刻我们就赶不上了。出了大门,我们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转而思之,或许这到是个好兆头,报名悬之一线,冥冥之中总不会让我们白白折腾这一场吧。
回到村里,队里知道我们要考试,不再来叫我们上工。于是每天从早到晚心无二用,按计划一步步背将下去。其实农村读书是个好地方,上工的人一走,村里安静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静得似乎能听见阳光照在地上,热气蒸腾起来的声音。那时记忆力真好,也许是因为四年下来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装得进去。一个月下来,居然大有成效,把一本高中全一册的化学书从头到尾,不论是化学方程反应式还是从来没见过的试验,统统背了下来。一大摞政治复习材料,也背得八九不离十。在背着干粮赶往十里外的考场的路上,我们还在背书,互相提问。这样死记下来的东西当然不会扎实。奇怪的是高考过后几天,我就把考前背得满熟的化学课本又忘光了。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也许背的时候潜意识就认定了是为期一个月的短期记忆。
考完了试,心中全然无数。初榜有名,然后是体检。据说体检后仍然只有一半儿的人能被录取,所以并未敢报太大的希望。一面等待,一面为盼望已久的招工奔走。年关迫近,我匆匆赶回家去过春节。刚到家,当了八年工人的哥哥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于是我又赶回农村,在寒冷的朔风中往返奔波了一百五十里,在年三十那天拿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年的春节母亲在多年的压抑后终于能开心地笑了。虽然父亲的冤狱还没有昭雪,我家冷落了多年的门庭,突然又热闹了起来。世态炎凉大致如是。只可惜父亲没有看到这一天。
因为触发回忆的是进大学二十五周年,就先把考大学这一段写了出来。77年考大学是异数。对那些从小为考大学做准备的学生而言,我们的经历几近天方夜谭。但它是真实的。进大学是我一生的转折点,此后几经辗转,没有再离开大学的圈子。回首前程,命运总算待我不保倘若当年没有走进大学的校门,我大概也会和许多一起下乡的朋友一样,面临下岗或等待着五十岁退休。当然,也有可能会生活的更好。这假如原是做不得准的。人生之路的每一个岔口都会是一条路,可唯有走过的是自己的。杭州李叔同故居有一幅大师手书的联语:“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大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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