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在线消息: 在10年前的一次访谈中,其时90岁高龄的巴金老人曾被问道:在年轻时想像自己到90岁的时候,应该是怎样的情况呢?老人的回答很认真,也很诚恳:我想搞事业,想给人类带来更多的好处。(见陈思和《巴金写完<随想录>以后》)
“文革”后的巴金,用劫后余生来形容应不为过。那10年,在他看来真是一场噩梦,在这场梦中,他失去妻子、朋友。内心的伤痛是如此难以愈合,以致在夜里他会听到死去的妻子悲切的哀哭声,他会在睡梦里见到冤死的故友,他的悲伤都一笔笔地写进了《随想录》及随后的文集中。从1978年到1986年间,巴金写了150篇随笔式的短文,这些文章最初发表在香港大公报的“随想录”专栏上,后由香港三联书店结集出版。五卷本的《随想录》如果只是一个侥幸从灾难中生存下来的老人的喃喃自语,那么今天的巴金也就不会是如此光彩夺目。
真诚,是人们阅读巴金时最多的感叹;讲真话,也是巴金在生命后期对自己最大的期许。然而多少人能看到,在《随想录》后的一系列文章中向人们袒露的那颗仍怀着惊悚和颤栗的心?从噩梦中醒过来的老人,无法坦然直面那些在灾难中永远离开的友人,他们在阴寒的坟墓里冷冷地望着他在鲜花和掌声中穿行。他们死了,他独自活着,在痛苦和愧疚中活着。尽管这痛苦镶着金边,这愧疚戴着花环。
很多人都不大愿意提起“文革”中的经历,一位学者曾在演讲中说:我不能提起“文革”中的往事,内心的创痛太深了。每个从那场浩劫中走出来的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告别方式,然而,那么伤痛的记忆真的能够轻易告别吗?
“并不是我不愿意忘记,是血淋淋的魔影牢牢地揪住我不让我忘记。我完全给解除了武装,灾难怎样降临,悲剧怎样发生,我怎样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渊。”写下这些文字的老人,把内心最焦灼的一面撕裂开来给人们看。你或者可以说他忏悔得不够彻底,你也可以说他忏悔得太迟,但是,我们却无法不震惊于这灵魂深处的软弱和痛苦。“人可以接受荒诞,但是人却不能活在荒诞之中”(马尔罗语)。1938年的上海,年轻的他曾经豪气万千地宣称要做一名战士,要毫不退怯地向黑暗中的魑魅魍魉开战。
20多年后,还是在上海,当他真的被命运推上前时,内心苟延残喘的念头却是如此强烈,甚至容不得他有思考的余地。命运设下最残酷的圈套,而爬行在荆棘上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当巴金发现曾经激烈批判过的“觉新”式性格居然在他自己身上“复活”时,当他发现在时代的疯狂面前人性是如此不可靠时,当他与灵魂阴暗的那一面碰撞时,内心的惊悚和恐惧该向谁诉说?其实,老人应该知道,咀嚼苦难远比担当软弱容易。
晚年巴金是孤独的,他被高高地供奉在当代中国的文坛上,成了一个象征式的符号:“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成了知识人的楷模。好像没人听到他鞭打自己灵魂时的悲声,好像没人知道他面对灵魂卑鄙一面时的颤栗。他说:长寿是一种惩罚。那么珍惜和冰心先生的友情,是因为只有她才能够理解他的痛苦吧。两位世纪老人在见证了百年中国的风云流散后,对方的存在成了一个生存的支点。也许在巴金先生看来,再多的荣辱都如高天上的流云,唯有一个稳实可靠的朋友、一个体会他所有叹息和痛苦的姐姐才值得他在这世间眷恋。冰心的逝世至今仍是老人不愿求证的事。
他心念之的“文革”博物馆到底还是没有建成,随着城市扩张性地发展,地皮越来越宝贵。躺在医院里的老人,也早已无力追问此事。
我们这个时代感谢巴金说了真话,我们感谢一个作家表现了最起码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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