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和团是排斥西方最纯粹的分子,也是最知行合一的一群。他们对洋玩意一概是否定的,所以会表演大刀对洋枪,赤膊挡洋炮。他们不但深信中学为体,也深信中学为用。他们是道道地地的黄帝子孙,他们虽然光荣的失败,害得全国同胞每人都赔了银子,可是他们的阴魂不散,阴魂附在辜鸿铭身上,鼓舞这位老怪物写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春秋大义》),来做他们的安魂曲。“春秋大义”式的思想与义和团思想,事实上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只是表现的方法稍微文明而已。降至今日的一些老骨董,在思想上愈以“不忘本”标榜的,愈接近此类。
——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
半吊子西化
一个英国探险家,在探险中碰到一个有吃人肉风俗的蛮人,等到他发现这个蛮人竟是英国大学出身的,他大为惊奇。他问这个蛮人说:“你难道还吃人肉吗?”这个蛮人的答话可妙了,他说:“我现在用西餐叉子来吃了!”
这个小故事,我所以一再引述,只喜欢它含意的深长。所谓“西餐叉子吃人肉”,它的思想模型,是“半吊子西化”的一个类型,是选择性的接受西方现代文化,然后再“融会”固有文化,做成一个非牛非马不伦不类的配合。其结果,外似“融会中西”,内实狗屁狗屁,并且还常搅得新旧杂糅,社会大乱。
——西餐叉子吃人肉
皮毛的西化
试看我们社会中有多少人坐着一九六一年的汽车,却装着一六九一年的旧脑袋?有多少人用着新式印刷机制造着冥纸锡箔?有多少人用着新式塑胶工厂出品麻将牌?有多少人用电气冰箱装祭孔祭祖时的冷猪肉?有多少人用着麦克风宏扬圣教佛法?……孔夫子的后人穿着新式西装,抽着名贵烟草,坐在先师奉祀官府里写毛笔字;张天师的后人也同样在天师府中服气炼形,或走到广播电台,用科学方法来导引胎息!
这些“中学为体”的臭腐,“西学为用”的神奇,哪一点比那用叉子吃人肉的老哥高明?哪一点不代表我们在皮毛的西化?——匪夷所思的西化!哪一点不代表我们神经与胃口的衰败?哪一点不代表我们是一群浅尝即止的病人?
文化思想上的困惑
文化思想上的困惑,自觉或不自觉的包围住我们,使我们经常在二重以上的标准下摇摆鬼混。摇摆鬼混的结果是,在这个社会里,我们极难看到一个真正的爽爽快快的“现代人”。
我们的肉体生在现代,可是我们的思想却经常是落伍的、古代的、甚至是原始部落的。一个人穿衣的时候是现代的铁达龙,可是穿孝的时候就变成古代的大麻布了;骂人的时候是现代的“干你娘”,可是写文章的时候就是古代的“老吾老”了,……这些双重标准也会慢慢趋向大一统的局面,例如桥牌和麻将、西医和中医、拳击和国术、新年和旧年,……凡是能帮助我们成为不伦不类的半吊子的,我们这个不长进的民族都会乐在其中,并且还会不要脸地说这是“超越前进”,是“融合中西文化”!
所以,一个活人,灌着一脑袋“僵尸思想”,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毫不稀奇。所谓僵尸思想,种类是很多的:例如“孔老二思想”、“西门庆思想”、“魏忠贤思想”、“袁大头思想”,……到处都可以在中国人的行尸走肉上借尸还魂。所以,在许多时候,我简直怀疑:我们到底是活在现代呢还是生在古代?是死人重生呢还是根本就是活死人?
这种现象,是十足的文化思想上困惑的现象,是我们不得不狠狠打它几个耳刮子的现象。
——古老的中国民族呵!你该选择
守旧分子的食古不化
十多年来,守旧的大雾似乎更浓了,圣贤也有学会了,中医也有学院了,内功也变成“科学”了,张天师也领公费了,轩辕也变成宗教了,但是我们却看不到有哪个知识分子,敢挺身出来说几句“罪言”,用他的笔杆杵一杵老顽固们的驼背,清一清乌烟气的局面;我们只看到那些卫道的英雄们,肃穆趋跄,纷纷跑到孔庙去看秃头小男孩的八佾舞,却不会待在家里,给“孔孟学报”写篇“什么叫做‘君子而时中’?”我们“圣之时者”的祖宗若真能复活一次,看到他的“会员”们抱着他的大腿穷啃,——食古不化的穷啃,他真要气得去美国了!
——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
要西化,就优缺点一起要
他们对西洋文化,统统打着一个“买椟还珠”的算盘,他们不知道这种好梦是根本做不成的。在文化移植上,要椟就得要珠,不愿要珠也休想要椟,椟中没珠也不成其为椟,要就得全要,不要也得全要,——因为全世界的“时间空间”有“特殊性”了。在南宋时,我们老大帝国可以行“铜不下海”的禁令,可以跟洋鬼子老死不相往来;到了清初,闭关政策就吃力多了;到了现在,除了死心塌地的买椟买珠外,别无他法了,——人家长进的民族是不允许我们“还君明珠双泪垂”的!
我们面对西方现代文化,就好像面对一个美人,你若想占有她,她的优点和“缺点”就得一块儿占有,这个美人是任性的、不可塑的,她根本不理你这一套农村文化的“忠告”,她即使有“缺点”,即使想在人老珠黄时有所改正,也绝不会用你这一套发了霉的东西。可是有些死命追她的人却不要脸,他们硬说这美人当前就要改正“缺点”,而改正之道,则非东方文明不为功。
我们一方面想要人家的胡瓜、洋葱、番茄、钟表、眼镜、席梦思、预备军官制度;我们另一方面就得忍受梅毒、狐臭、酒吧、车祸、离婚、太保、(不知害臊的)大腿舞和摇滚而来的疯狂。
也许西化的结果会带来不可避免的“流弊”,可是我们总该认清我们的“大目标”是什么,为了怕肚痛,难道就不养孩子吗?为了怕噎着,难道就不吃饭吗?我们的“大目标”是建设现代化的强国,在这个“大目标”下,我们该有“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决绝与胸襟。“大目标”是安慰我们补偿我们最好的代价。在这个百年大计中如果真有“损失”,也是值得一干的。对外来文化的抵制
一个民族,在受到外来新奇文明的冲击的时候,都难免产生误会和抵制,即使被一个优势文明冲击的时候,落后文明仍然会有反动和阻力,何况中国民族本在文化上有着历史的基础,产生的反动和阻力,自然也就更大了。
此外,一个重大的心理因素是一个国家的自大狂,自大狂使它产生鄙视“四夷”的成见,自然视四夷之学为小技,自然不肯虚心去衡量评判,更不要谈去虚心学习了。
——祖法和历法
西化中,国粹不会沦亡
他们不相信西方玩意是批发的,但却相信有些“人”有资格来选购,所谓“统治文化”云者,此之谓也!坦白说吧,亿万中国人中,谁也没有资格来定这个取舍“标准”,任何聪明才智之士都不配“制礼作乐”来“规范”这个聪明才智的民族,死去的黄帝周公固然不配,今天的内政部也不配,唯一配做的只是我们小百姓在西方文明猛扑下的自动吸收。而在这自动吸收的过程中,我们固有文化中的“无价之宝”和“国粹”是绝不会“沦亡”的。小姐们的旗袍不就是一个例子吗?这是中西合璧最成功的表演:三围的注重、衣料的纺织、开衩的上移直到“苏茜黄的世界”,哪一点不代表F.S.C.Northrop所希冀的The Meeting of East and West?哪一点不象征“国粹”的“发扬光大”?我们固有文化中如果真有真金,它一定不怕火炼的,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惰性和老不死来卫护它呢?我们青年人大可不必担心“没有了中国”,大可不必怕充分的现代化。我们尽量学,“惰性”、“老不死”和“国粹”早就在背后打了七折八扣了,所以我们很容易流于“仅得其中”的结果,所以我们更有“取法乎上”的必要,以“充分”为目标的必要。
——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
现代化不可靠“祖宗”
返老还童绝不能用老药,使中国现代化也绝不能借助古法。如同你治一种病,绝不能西药中药全吃,专心吃西药足够了,中西合璧反倒糟。现代化的国家和现代化的步骤早摆在那里,我们直接去学就行了,何必麻烦祖宗呢?日本没有孔子,可是何碍于他们的维新?韩国很少国粹,可是何碍于他们的新政?我们当年的藩属都跑到我们前面去了。如果祖宗能救我们,早就把我们救了,不会闹到今天这种惨象了。美国是固有文化固有圣人最少的民族,可是人家是名副其实的强国,而咱们呢?至多可说是历史悠久的古国,四维八德十三经二十五史虽多,可是还得靠人家援助。这不能全怪我们不争气,我们该怪祖宗留给我们太多的“东方文明”:那是一个重担子,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延误了我们现代化的速度。如果我们想轻身妙手地走向现代化,我们不得不在这个重担子下面挂个问号。
——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
西方文化不可选择
在一个优势文化的猛扑下,落后地区是没有办法妄谈选择的,好的固该笑脸迎,“坏”的也要和血吞。它们的“缺点”与“流弊”不是落后地区可以“预防”的,这种难题在理论上似乎杀风景,但在事实上却的确莫奈何!尤其对有过“汉唐雄风”的落后地区,更是如此。在这种优势文化的猛扑下,多少汉家的好儿女,莫不摩拳擦掌,想在西化的大河下做一块中流砥柱,用讨价还价的手法、买椟还珠的努力,挽一挽既倒的狂澜。他们用力之勤,用心之苦,是可以佩服的;但那种不管事实上能否行得通,却硬在理论上炒陈饭的劲儿,却是可怜的!
更可怜的是,当他们都在大做好梦的时候,有人出来说:“梦固然好,可是究竟是梦!”于是他们光火了,于是他们说,这个讨厌的青年人是浮夸的,是“文化太保”。
——“文化太保”谈梅毒
潮流挡不住
魏晋时代大家拒了一阵佛,可是佛教挤进来了;明清时代大家拒了一阵耶,可是耶教钻进来了。狂澜倒下来,凭直觉、凭感情,当然要挽,可是挽了三百多年了,我们失败了多少次?让步了多少次?我们挽的成绩在哪里?最后防线又在哪里?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我们两千年来做了些什么?我们喊了两千年“选贤与能”了,可是我们没有研究出来一种合理的投票法;我们喊了两千年“幼有所长”了,可是我们没有一所像样的育幼院;我们喊了两千年“不必藏于己”了,可是我们囤积居奇的奸商比谁都多;我们祭了两千年的孔子,可是孔子的后人却变成了问题儿童与考试专家。这些数不尽的冰冷事实难道还不能使我们醒醒吗?难道我们还要喊口号过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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